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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前的一天,2022年1月25日,我和一部當(dāng)世非同尋常的著作手稿共處了八小時。
那是楊仁凱先生《國寶沉浮錄:故宮散佚書畫見聞考略》一書的手稿。此書1989年編成,1991年初版印行,之后多次再版或新編,內(nèi)容越來越詳備,插圖越來越清晰,印制越來越精美。可是,此書的手稿,卻極少有人見過。1989年送交上海人民美術(shù)出版社排印的書稿,是“清稿”,不是手稿。
前后歷時三十余載
“這部書的撰寫,”楊仁凱先生在初版“自序”中開頭就說,“前后歷時三十余載,終于在1989年春季全部清稿完畢,如釋重負(fù)。”這里的“三十余載”,是手稿的成長履歷:1950年代初期開始撰寫,1960年代中期基本成形,1970年代接近定稿,連“前言”都于1973年增修完畢。但彼時此書不可能列入出版議程。1970年代末乃至整個1980年代,楊仁凱先生的著述條件、環(huán)境與信息資源都發(fā)生了極大變化,原來的手稿忽然面對一個全新開放的世界,需要刪改、修訂、增補(bǔ)之處甚多,作者不同時期、不同筆觸、不同顏色的墨痕因此遍布全稿,有些頁面大字小字,層層疊疊,幾至難以辨識。這樣的手稿顯然無法送到印刷廠排印。
這樣的手稿在《國寶沉浮錄》出版后就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,像一位隱入山林、不再參與世事的覺者。據(jù)清稿排印的《國寶沉浮錄》則另有其命運(yùn)。作為一部新書或者說不斷“新生”的暢銷書,它的生命軌跡似乎和當(dāng)初的手稿漸行漸遠(yuǎn),山高水長,難得一見。
直到2019年10月的一天,事情開始有變化。
那時我在深圳《晶報》任總編輯,有個晚上忽然接到美編楊洋微信傳來的多張圖片,說那都是他爺爺?shù)牟貢,讓我看看如何處理好些。我一看,連連驚呼:都是簽名本!啟功的、李敖的、馮其庸的,都有。我趕緊回復(fù)說:“別動,別賣,別散,你們家自己存著。”
至于他爺爺是誰,其中另有故事。有一次和主編聊起《晶報·深港書評》每期的封面大圖,我盛贊那位署名“勾特”的美編畫名家頭像畫得真?zhèn)魃。主編問?ldquo;知道責(zé)編的真名字嗎?”
“不是叫楊洋嗎?”我回答。
“知道他爺爺是誰嗎?”主編又問。我說不知道。
“真不知道?楊仁愷老先生!”主編瞪大眼睛,一臉嘲笑我無知的神情。
“什么?”我也瞪大了眼睛,“那孩子是《國寶沉浮錄》作者的孫子?”
上海人美初版《國寶沉浮錄》1993年我就買了。我可沒有收藏、鑒定國寶的野心,當(dāng)時我只是對溥儀、溥杰小哥倆聯(lián)手從故宮往外偷運(yùn)歷代書畫、善本一事感興趣,很想知道那批寶貝的下落。這都是讀了《我的前半生》一類的書種下的“草”。后來楊仁愷先生多次來深圳開講如何鑒別書畫真贗,我雖然一次也沒去聽,但“國眼”“人民鑒賞家”等等稱譽(yù)和他一生為國寶團(tuán)聚滿世界奔走的事跡,我在自己供職的報紙上都不止一次讀到過。實(shí)在沒想到,他的嫡孫竟然和我同事。
那天微信談完簽名本后不久,楊洋又來我辦公室,繼續(xù)聊他爺爺?shù)牟貢。忽然他貌似漫不?jīng)心地說,他們家還珍藏著《國寶沉浮錄》的手稿,“您有沒有興趣看看?我爺爺?shù)淖謱懙煤芎玫摹?rdquo;
我大驚。“手稿!你爺爺?shù)氖指?楊仁愷先生親筆寫的?”
“是,毛筆寫的,很漂亮。”楊洋說。
“在哪里?”我問。
“在沈陽。”他說。
我心里忽然一動,忙問:“從來沒有影印出版過嗎?”
“沒有。”
我對他的回答將信將疑。楊仁愷先生,一代古書畫鑒定大師,在文博界有著星辰般的地位,其《國寶沉浮錄》已經(jīng)暢銷、常銷近三十年,南北幾個出版社輪番搶著出,難道就沒有人想到要出手稿本嗎?《國寶沉浮錄》手稿本!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出版選題!
我對楊洋說:“你去給你爸你媽商量,就說深圳報業(yè)集團(tuán)出版社要出《國寶沉浮錄》手稿本。”
楊洋說:“這不用商量吧,我們家肯定同意!況且又是咱們自己的出版社出。只是……”他很真誠地笑了一下說,“咱出版社不怕賠錢嗎?”
“當(dāng)然怕賠錢?墒……”望著辦公室窗外林立的樓群和遠(yuǎn)方香港新界的隱隱青山,我自言自語道:“會賠錢嗎?”
書名大受市場歡迎
“我覺得不會賠吧。”楊仁愷先生的弟子、久居深圳的收藏家王鵬邊用手機(jī)拍手稿圖片邊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。那是2020年11月12日,楊洋把《國寶沉浮錄》手稿本從沈陽背到了深圳,王鵬和我結(jié)伴去楊洋家里觀摩。第一次與楊仁愷先生的手稿晤對,除了驚嘆,我不知說什么好。王鵬照樣心情激動,小心翼翼地一本本翻閱。“多珍貴的手稿。印出來懂行的人都會珍藏。”
我問王鵬:“原來見過楊先生的手稿沒有?”
王鵬說:“跟楊先生學(xué)習(xí)時,在他家里翻過一次,之后就很少能見到了。”
我知道王鵬深度參與過《國寶沉浮錄》第四個版本(上海古籍版)的圖文編輯。“當(dāng)時他們這個版本是否有和手稿對照?”我問。
“沒有。”王鵬說,“1991年初版問世后,新版本大都是參考的初版本。這也是我們這個手稿本的價值所在。見過手稿的人太少了。”王鵬說這話時,身份已從默認(rèn)模式悄然變成了深圳報業(yè)集團(tuán)出版社“手稿彩圖典藏版《國寶沉浮錄》”的序言作者、出版顧問與圖片編輯。
我第二次見到楊仁愷先生的手稿,就是本文開頭提到的那天了。當(dāng)時手稿彩圖典藏本的制作已到了對版調(diào)色階段,需要和手稿對照,楊洋就把他爺爺?shù)氖指灞车搅诵旅襟w大廈。他打電話說:“手稿得在您辦公室放幾個小時,我覺得在我這層辦公樓放哪兒都不合適。”
于是,那天我有幸和《國寶沉浮錄》手稿相處了八個小時。這一次,我有機(jī)會從頭到尾,細(xì)細(xì)翻閱。厚厚三大本,每本都是自行裝訂,封面是用當(dāng)時畫報的銅版紙頁做的,翻得已有些破爛。楊老先生的毛筆小字真漂亮。繁體豎寫,墨色或濃或淡,書寫時工時草。最引人注目者,是稿紙?zhí)祛^密密麻麻的增訂筆跡:墨色有紅,有黑,有藍(lán),明顯來自毛筆、鋼筆、圓珠筆。那是不同年代的事實(shí)訂正,是深思熟慮的信息增減,是謹(jǐn)嚴(yán)鑒別的百慮一得。
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:想當(dāng)初,楊先生交給出版社的清稿,書名為《故宮散佚書畫見聞考略》 ,出版社的責(zé)編提出改為《國寶沉浮錄》。楊仁愷先生覺得此名新鮮明快,讀者容易接受,但他同時希望保留原書名,重要原因之一是茅盾先生已經(jīng)題寫了書名。
《國寶沉浮錄》這個書名果然大受市場歡迎,初版之后的所有版本盡管內(nèi)容多有增補(bǔ),但書名一直沒變。
一部大書的“生命密碼”
手稿版有“前言”一篇,1991年版棄之未用,楊仁愷先生新寫了“自序”一篇以代之。新序中那種感慨萬端的沉郁筆調(diào)和痛定思痛的反思精神,1973年的老“前言”中當(dāng)然沒有。但老“前言”對書名的解釋,新序里也沒怎么提。僅此一端,就可看出手稿本的價值所在:那不僅是一筆可供“知識考古”的資源,還是一宗可以和《國寶沉浮錄》相互觀照、鑒往知今的文獻(xiàn),也是后來流布天下的新書生命的一部分。
關(guān)于“書名”,1973年的前言說:“《故宮散佚書畫見聞考略》,是專以溥儀盜出的書畫為對象,宋元善本,不在此限。所謂‘見聞’,以親眼見到的為主……所謂‘考略’,不免涉及到作品發(fā)現(xiàn)的經(jīng)過,從而藉以窺知黨的文物政策的正確性,或者對某件作品發(fā)現(xiàn)的文物價值作一番估計,由此對它進(jìn)行一點(diǎn)考索,予以初步的評價。”
當(dāng)時我曾想,也許我們的“手稿彩圖典藏本”應(yīng)該恢復(fù)《故宮散佚書畫見聞考略》;又想,《國寶沉浮錄》已經(jīng)太有名了,“倒行逆施”可能累及新書傳播,只好作罷。
手稿彩圖典藏版《國寶沉浮錄》出版后,我和楊仁愷先生的長子楊健通過一個電話,問他什么時候讀過這部手稿。楊健說,直到1991年父親楊仁愷先生的《國寶沉浮錄》出版,他們做兒女的才知道這部著作的價值是如此之大。他們原來都知道父親有一部手稿,看得比什么都重。“好像他身邊永遠(yuǎn)都只有這部書稿。1969年父母親下放到遼寧岫巖縣,逢年過節(jié),我從盤錦知青點(diǎn)去看望他們,晚上總看見油燈下父親在那部手稿上寫寫畫畫。我們也不關(guān)心他在寫什么,他也不和我們談?wù)摗D阒,父親不讓我們學(xué)他的專業(yè)。”楊健說他知道那部手稿曾經(jīng)在抄家時被抄走。“我父親和他們‘杠’上了,說他的手稿沒有任何政治問題,說不發(fā)還手稿他就不下鄉(xiāng)。那些人可能覺得手稿沒什么用處,就還了回來。”
國寶幾度沉浮,一部揭示國寶遭遇與真贗的手稿也沉浮如此,讓人感嘆。我忽然想,那部發(fā)往出版社的清稿,也應(yīng)該影印出來。這樣,一部大書的“生命密碼”,才全部銘刻在了青史之中。